刘增山
邯郸武灵丛台,之所以吸引着古今的目光,不仅仅是因为它风格独特的千年亭台之高,招致历代政客显贵登台怀古;也不仅仅是它古朴典雅的楼阁碑刻之奥,引得文人墨客题诗赋咏言志抒怀,而更在于武灵丛台经历的风雨沧桑,记载了古赵的兴衰枯荣。
沿丛台南门拾阶而上,甬道右侧墙壁嵌有“滏流东渐,紫气西来”八字石刻,为民国十一年国民第二军军长胡景翼所书,古都东有滏阳河,故言滏流东渐;古都西有紫山,山间常有雾气缭绕,故言“紫气西来”。“滏流东渐,紫气西来”,说的是赵国的江山之娇;南门高阶上耸立一碑,为著名历史学家郭沫若于一九六一年游丛台时所写的七律:“邯郸市内赵丛台,秋日登临曙色开,照黛妆楼遗废跡,射骑胡服思雄才。太行阵地漳河外,烈士陵园滏水隈。现代经营基础厚,武安铁矿峰峰煤。”诗中既歌了古都的人杰,又写了邯郸的地灵。据史载,古赵在战国时期之所以炼铁业发达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冶都”,兵器精良,靠的就是磁山铁矿。登临丛台,望滏流东渐,观紫气西来,思武灵王雄才大略,总会有一种疑问在心中萦绕:昔日资源丰厚与秦国可比肩强大的赵国,为何最终会灰飞烟灭?
西汉贾谊的《过秦论》,将六国灭亡及秦帝国灭亡之因,归结为“攻守之势异也”。北宋苏洵在《六国论》中又是另一说法:“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用土地来赂贿秦国)。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认为六国之灭在于为争小利互相残杀,致使秦国各个击破,使六国灭亡。从中可以看出,历代学者对赵国及六国灭亡的原因众说纷纭,有的归结为“攻守之异”,有的归结为“弊在赂秦”等,而孟子则说,成者无不合于天时、地利、人和,败者则其反,可谓一语中的。
赵亡,是天不时吗?
何谓天?《说文》:“天,颠也。”按甲骨文象形字解释,“天”字上面的“一”标示的至高无上,《尚书·盘庚篇》也解释为神秘和至上之意。周代商后,“天”有说不尽的含义,指自然性的天和神格化的天,将其引申为帝王,具有神人合一的含义。文献记载,西周成王开始自称“天子”,其基本特征是:家国合一,帝祖交混,政教一元,宗教化的宗法制度支配着整个社会的生活方式。谁能坐上天子的宝座,谁就占据最高权力、拥有天下,因此是最神圣的、独一无二的称呼。君王为天之子,受命于天,意指代天施治。世间生命,头上是天,脚下是地,中间为人,构成天地人三界说。天对于人不可测度,神秘神圣。古代帝王为了稳固统治,将自己认定为天子,是受命于天。天子,其所建立的专制社会九五至尊,至高无上,俗语老子天下第一。
天子称谓全面地论证了最高权力的一元性、神圣性和绝对性。
在皇权社会,天子左右着国家的命运,可谓是国家兴于天子,亡于天子。赵国是然。
赵雍作为赵的一代天子,由于实行胡服改革,建立起以骑兵为主体的一支军队,逐渐在列强征战中发威。在行胡服的次年,赵国就向侵略赵国已久的中山国发动进攻,一直打到宁葭(今河北获鹿县北)。又西攻胡地,到达榆中(今内蒙古河套东北岸地区),“辟地千里”,林胡王向赵贡献良马以求和。可以说,经过“胡服骑射”改革的赵国,成为当时除秦国外,国力最强的国家,曾达到了历史巅峰。
由赵武灵王开创的基业,若能继续,赵国完全有望成为天下霸主,可惜后面的三代天子一代不如一代。赵孝成王时,在“长平之战”(前260年)中四十多万大军覆没,使国家军队有生力量丧失殆尽,后来的“邯郸保卫战”(前257年)又耗尽了赵国的国库粮仓。彼时之赵国元气大伤,邯郸城空财尽,国运急转直下。“窃符救赵”虽解邯郸一时之围,而再也无力阻挡“横扫六合”的百万秦军。赵悼襄王在国力衰败的情况下,弱而好战,拖垮了赵国经济。赵幽缪王宠幸奸臣,自毁长城,失去了唯一可以抵挡秦军的利器。
终于在公元前228年,秦将王翦破邯郸,虏赵王迁。
天昏赵亡,千年一叹。
赵亡,是地不利吗?
鼎盛时期的赵国,区域广阔。按《汉书·地理志》记载,赵国当时的国土包括:“北有信都、真定、常山、中山;又得涿郡之高阳、鄚州乡,东有广平、巨鹿、清河、河间;又得勃海郡之东平、舒、中邑、文安、束州、成平、章武、河之北也;南至浮水、繁阳、内黄、斥丘;西有太原、定襄、云中、九原、上党”。按照现在的地理概念即是今天的河北中南部、山西大部、山东、河南、内蒙古、陕西各一部分。区域辽阔的赵国,却非物华天宝之地。
在古代农耕社会,拥有更多的耕地和人口,是国力强盛的基础。古都所处分为邯郸地带、中山地带、太原地带、上党地带、代郡地带、云中胡地六大区域。基本地域山原交错,除了汾水谷地与邯郸北部平原,大多被纵横山地分割成小块区域,可耕之地少而多旱(薄),农耕业难以居主导地位。相比于赵,其他六国均有大片富庶农耕之地:秦有关中、蜀中两大天府之国,魏韩有大河平原,齐有滨海半岛平原,楚有江汉平原与吴越平原,燕有大河入海口平原与辽东部分平原。当时天下,只有赵国没有如此大面积的农耕基地。赵国所处的对外地理环境也十分严峻,东临齐国,南接韩魏,北门还有两个少数民族政权虎视眈眈,西方就是强敌秦国,算得上是四面皆敌的四战之地,终在与秦及其他列强犬牙交错的战争中一次次被削弱,招致国力衰败。
说到地不利,倒确有些客观可言。
地危赵亡,千年二叹。
赵亡,是人不和吗?
说起人和,人们自然会想起将相和,故事是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老将廉颇,在得知蔺相如为国安宁而放弃个人恩怨后,登门相府,负荆请罪,是万世和为贵的佳话。说赵之人不和,不在将相,不在庶民,而在庙堂之上,祸起内乱。
初赵时期(赵襄子立国之前),由于没有稳定的法则,赵国内乱频发。在赵氏立国之后,这种内乱之风非但没有遏制,反倒愈演愈烈。甚至在赵氏十二代中竟发生九次内乱,这在同期其他国家绝无仅有。不妨在此略加列数。
第一次内乱,发生在公元前425年,赵襄子死后,其子赵浣(献侯)立。赵襄子之弟赵桓子密谋兵变,驱逐赵浣,自立为赵主。之后,公元前424年,赵桓子死,赵部族将军大臣再度兵变,乱兵杀死赵桓子儿子,复立赵浣,史称赵献侯。第二次内乱发生在公元前387年,赵烈侯死,其弟武公为王。武公十三年死,赵部族将军举事政变,废黜武公子,而改立烈侯子赵章,史称赵敬侯。第三次内乱发生在公元前386年,赵武公之子赵朝发动兵变,被攻破,逃亡魏国。第四次内乱发生在公元前374年,赵成侯元年,公子赵胜兵变争位,被攻破。第五次内乱发生在公元前350年,赵成侯死,公子赵緤发动兵变与太子赵语(赵肃侯)争位,赵緤失败,逃亡韩国。第六次内乱发生在公元前299年,赵武灵王废长立幼,传位王子赵何,退王位自称主父。后不忍长子被废黜,复封赵章为安阳君。其后赵章发动兵变,与赵何争位被杀,包围沙丘行宫三月余,活活饿死赵武灵王。第七次内乱发生在公元前246年,赵悼襄王命乐乘代廉颇为将攻燕,廉颇不服生怒,率军攻击乐乘,乐乘败走,廉颇无以立足而逃亡魏国。这是战国时代极其罕见的大将公然抗命事件,而赵国朝野却视为寻常。第八次内乱发生在赵悼襄王晚期,废黜原太子赵嘉,改立新后(倡女)之子赵迁为太子,种下最后大乱的根基。第九次内乱发生在赵迁即位,内乱迭起,郭开当道,诛杀李牧,自毁长城。频繁内乱导致国家根基不稳,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秦赵本是同根。那么问题又来了,同根而生,为何历史结局会大不相同?其原因是秦国经历了商鞅变法,彻底扭转了秦国人的烈乱秉性,严刑苛法让秦国人在威慑与奖励下从根本上改变或弱化了内斗的劣根性。赵国虽然也经历过改革变法,但都不彻底,胡服骑射只是一次军事变革,非意识更新,赵国人烈乱好斗的劣根没有严酷洗礼,这样的赵国,如何对抗秉承商鞅变法理念的秦国?
人乱赵亡,千年三叹。
丛台的最上一层,门额上题有“武灵丛台”几个大字,台顶本是圆型平台。明嘉靖十三年始建亭于台上,取名“据胜亭”,不知后来的赵人是要讥讽过去,还是激励与提醒自我,值得三思。
强赵消亡,已成为一面镜子。